与阿娜·阿伦特一样,诺兹克(RobertNozick)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哲学家。1994年我读他的《反省过的人生(TheExaminedLife)》深受感动。去年8月,我又一次受了感动,因为读到他的新著《苏格拉底之谜(SocraticPuzzles)》(HarvardUniversityPress,1997),并且从他的叙述里得知他几年前已经患了胃癌,经受了多次大型手术,化疗,理疗,放射性治疗等等痛苦的折磨。我被他一贯的平易简朴的语言感动着:“……我五十五年的生命历程,已经比人类历史上多数人活得长久了……,我从不打算因为来日无多而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我没有任何欲望要去塔西提群岛隐居,或是当一个歌剧演员,或是赛车选手,或是学院院长。我只要继续爱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女,与他们同享天伦,并且继续做我一直在做的那些事情:思考,教学,写作。”
诺兹克为一般读者所知,多半由于他1972年发表的《无政府,国家,乌托邦(Anarchy,State,andU?topia)》,这书马上获得了与罗尔斯《正义论》相提并论的地位。事实上也如此,罗尔斯与诺兹克是哈佛同事,据诺兹克回忆,他写《无政府,国家,乌托邦》是一个偶然事件。当时他正在斯坦福大学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访问,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写不出任何东西。他的本意是要写关于“知识”,“自我”,“自由意志”这类东西。但是当他收到罗尔斯寄来的《正义论》手稿时,他决定写一篇文章来批评他的朋友的观点(在经历了与罗尔斯长时间的争论之后),这文章终于发展成为他的“名权论(theory of entitlement)”著作《无政府,国家,乌托邦》。在这次政治哲学领域的争论以后,他马上把注意力重新集注到知识与自我意识方面去了。我相信后者始终是他真正感兴趣的领域。
对知识与自我意识的探讨导致了诺兹克的另一部作品,1981年发表的《哲学解释(PhilosophicalExplanation)》。在这里,他追随着苏格拉底,努力将每一件事情清楚地显现给知觉,形成一种批判性的警醒(critical awareness)。他努力为每一个重要概念寻找最清楚最贴切的定义,努力澄清每一个行为原则,以及努力澄清理性思维本身所遵循的每一种方法。但是这样一种追索使他迷惑,“当苏格拉底说他不知道他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时,他的真实意思是什么呢?他的那种批判性对话方法的前提是什么?当他努力要改善他所遇到的那些人的灵魂的时候他真正关注的是什么?这些疑问构成诺兹克所说的“苏格拉底之谜”。这些谜思属于道德哲学领域,尤其涉及道德判断准则的合法性问题。这些问题终于把诺兹克带到理性主义的大雅之堂——经济学领域里,与效用主义伦理学派遭遇。几年以后(1993年),他发表了《理性的本质(TheNature of Rationality)》,作为这一阶段追索的总结。阅读诺兹克的这本书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作者受到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传统的影响,站在功能主义的效用主义立场上,却部分接受了康德的义务论道德哲学。在方法论上,作者融自己的立场于当代理性选择理论的主流——博弈论,却又在最后一章里表现出苏格拉底式的怀疑——“工具理性及其限度”。
“……哲学是一种永无休止的探讨,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哲学式地追问,永无休止地追问下去。哲学家最深层的焦虑就是要去理解事物终极的原因与基础。我们信仰和伦理原则的基础是什么?我们推理和判断准则的基础是什么?心与物,时间与同一性,因果关系,知识,自由意志,真理,知性,这些东西的最终基础是什么?最后,我们如何能够将所有这些观念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以及,在这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是更值得思考的?”这些问题吸引着,激励着,困扰着,纠缠着诺兹克。带着这些问题,他写了《反省过的人生》,对着读者,像冬夜围着炉火喝酒的老朋友一样,他倾诉着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苦恼,困惑,兴奋,欢乐,性爱,对生活的感激之情和对最高信仰的探讨。
如果你不是也不打算做专业哲学家,如果你对哲学的兴趣其实是由你对生活的热爱迸发出来的,如果你对生活的热爱终于激励你开始了你自己对生命意义的追索,并且,如果你对人生意义的追索在这个纷纷攘攘的大市场里正显得虚无缥缈,那么,我真心希望你读一读诺兹克的《反省过的人生》和最近这本《苏格拉底之谜》。这两本小书是一个生活哲学家的告白,一个自知生命不久长的思想者的无保留的告白,一个与我们有着类似心路历程的普通的现代人的告白。请注意,是“告白”,不是“说教”。我们厌倦了说教,我们渴望激情。当这激情终于不得不沉静下来直面死亡,而时间与世间的“烦忙”变得与生命毫不相关的时候,这激情才真正显现为激情,这平静才是真正的激情。